BY Dream Walker


 
張鴻坐在陰暗囚室床上的一角,抱著彎曲的雙膝,將臉埋在臂彎與大腿的間隙中。窗外傳來窸窣的水聲,偶爾幾點冰涼濺上短袖外的裸膚。斜灌進來的夜風帶著潮濕的氣息,陰森森的寒意竄上背脊;他記得風起的方向是片亂葬崗,如果那是與吹過歪斜墓碑與荒草相同的一陣風,死亡一定就是這樣被帶了過來。

無視這不祥的陰寒,對面床位那個自稱藝術家的年輕人照樣若無其事地抓著筆東塗西畫,毫不在意颳風或下雨;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像是把未加在畫筆上的力量移到嘴上。那張二十多歲、殘著未刮淨青鬚的面孔充滿憤世嫉俗的叛逆。他在起皺的紙上每塗一筆,力量就重一層,一張圖沒畫完就折斷好幾次筆尖。張鴻看過那藝術家畫的圖,滿紙都是深深淺淺的黑灰色塊,也不知畫的是什麼,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他猜想那就是所謂的抽象畫。

自從那年輕人渾身是傷地被關進來之後,每個夜晚都是紙筆摩擦的細微聲響和鉛筆斷折的聲音陪著身心俱疲的張鴻入眠;有時候紙團揉皺的聲音飄進他的夢境,在虛幻的映像中被擴張成過年時的爆竹震天響,在那個世界裡的張鴻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孩。他一直希望十年、二十年過後,他離開這個陰濕灰暗的地方時,家裡會有人點燃鞭炮,為他去除所謂霉氣──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對面那個年輕人仍是不發一語地塗鴉著,沉重的筆勁像是要將所有生命刻進粗黑的線條中,然而脆弱的鉛筆心仍是承受不住過重的壓力「啪」一聲斷了。過了很久,張鴻一直沒聽見作畫繼續的聲音,只有從年輕人坐著的地方傳來像是隱忍多時的斷續嗚咽,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見一樣晶亮的物事映著微光落在畫紙上,然後兩個、三個,年輕人的肩膀顫抖著。那個藝術家在哭!

這個景象是張鴻早已預見的;任何一個進來的人,最後都一定會像他那樣。傍晚的時候,藝術家接過屬於自己的一份豐盛晚餐,當他端著盤子時,表情是木然的。一旁的張鴻有點驚訝那個年輕人的時限提早,卻並不同情他,因為自己也沒有那個資格。張鴻記得藝術家說過自己入獄的過程:他只是某天和一群念藝術或文學的學長朋友一同在宿舍聊天吃飯,結果一群憲兵就衝了進去,不問原由地想逮捕所有人。他和其他人抵死拒捕,混亂中就抓了一旁畫油畫的刀子刺向扭住他手臂的一名小兵。

回憶當時情況的年輕人說,他自己也不曉得那把刀會正巧刺進小兵的胸前,那不幸的傢伙呻吟了一聲就向後一倒,其他的學生們看到這一幕都呆了,也忘了抵抗;反而是那些白頭盔的變得更凶暴,毫不客氣地就將所有人打倒在地,而且明知這些年輕人都站不起來了,落在他們身上的拳腳卻是未曾停止。現在和張鴻為伍的藝術系學生就是在那時昏了過去,醒來時又是一頓刑求招呼,逼問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他就是這樣以殺人和一個奇怪的罪名被像堆垃圾般地丟進來,而在那之前,他親眼看著所有自己的畫作一張張被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焰裡。對於那些畫作被銷毀的原因,年輕藝術家只是淡淡地說自己曾畫過一張落日彩霞圖,一片寫意的紅色系漸層天空綴著孤零零的幾顆初升新星。

說著這個故事的年輕人態度像在說別人的事般地事不關己,拿著筆的手一直沒停過,不斷地以黑灰白三色塗抹。他從來沒說過他在獄中仍是畫個不停的原因,但他就是不斷畫、不斷揉,從來沒有一張完成的畫平安地被保留下來。

張鴻第一次看到年輕人的黑白畫稿上新添的色彩,是在某個半夜內急醒來時,看見室友拿著被充當成削鉛筆刀的鈍刮鬍刀割著自己的脖子,血沿著刀片和手臂滴在畫紙上暈成一灘鮮紅。他立刻大叫著喚來獄卒,一群人和醫護人員沒多久就過來俐落地把失血中的藝術家抬走,過了幾個禮拜,僥倖未死的年輕人又被送回來,從此變得更沉默。那次事件後,藝術家繼續執著於單色的藝術,對於過激烈的色彩,他像是完全放棄了。

藝術家在自盡風波過後,對抽象畫風似乎感到了些許倦怠。張鴻發現他的改變是因為一幅素描的女子畫像。年輕人描著柔滑的弧度,反覆地修改出完美的臉部曲線;冰冷的目光投注在未完的畫上,流露出幾乎令人心碎的溫柔。張鴻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唯一能懂的白描,無意接觸到張鴻好奇目光的年輕畫家便不好意思地搔頭說那是他的愛人,鬧自殺當天是因為突然想到她,卻已無法再見面,只好試試死了之後靈魂能否去到她身邊。聽到這裡的張鴻不禁眼眶一熱,他也想到他的妻。

張鴻和藝術家的遭遇差不多,也是好端端的就被一群憲兵帶走,不過他並沒畫過以紅顏料為主的畫,也沒在拒捕抵抗時錯殺憲警。老實的張鴻以為只會去被問問就走人,便合作地去被調查一趟,乖乖地回答問題,結果他最後去的地方是法庭。沒多少文辭知識的張鴻楞楞地坐在被告席,法官饒口的判決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記得一個個的「有罪」、「十年」、「終生」之類的字詞伴著飛沫臨頭澆下,然後他知道他無法回家了。張鴻被押來這裡的那一天十分燠熱,空氣中的水汽好像都會附在人身上,浮著一股豪雨將來的霉般氣味;結果那個晚上真的下雨了,微溫的大粒雨點打進窗,打在張鴻身上,有點痛。

同樣是個雨夜,卻是有點陰寒。濛濛細雨霧般地飄著,飄進鐵窗,在臨牆一隅匯積成一小片水漥;仍是不斷飄進來的雨絲激出圈圈漣漪,環環相錯,像是出自藝術家手中一張被命名為「幾何」的圖畫。喜愛畫畫的年輕人漸漸止住哭泣,望著他以前靈感來由的水漣,竟似呆了。他低頭看著被淚水糊成一片的碳粉,像是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迅速地從枕頭下拿出一張折得好好的紙,鄭重地捧在胸前凝視了良久,才搖搖晃晃地走到對面床位。張鴻還來不及阻止,他就跪了下來。

「張鴻……拜託……如果你有一天出去了……請代我將這幅畫和信交給一個住XX大學附近……一個叫林玉玲的女孩子……告訴她我一直在想她……求求你……」

年輕人說到這裡,眼中的淚光再度泛起,哽咽地說。張鴻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想趕快把他扶起來;一抓住藝術家看似纖瘦的雙臂,那年輕人的雙手又緊緊地攀住他,像是溺死前抓住了一根浮木似地,十指深陷在張鴻的肌肉裡、近乎瘋狂地哀求:

「求求你……我不曾求過別人……你就幫我這次……如果真的有機會出去……請幫我告訴她!」

「好!好!如果我出得去!」

張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那年輕人總算是看似解脫地鬆一口氣,卻仍不放開他的患難友,無牽無掛地放聲大哭,最後總算是哭累了,才又回到自己的舖位,滿懷感激地望著張鴻,深邃的雙眼異常地清澈明亮。

「謝謝你!張鴻。」

年輕人低聲說,也覺得累的張鴻在棉被裡應一聲,昏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雨停了,繁星熠熠閃爍雨後夜空,涼涼的空氣裡帶著清爽的氣息。被突來噪音驚醒的張鴻聽見開門的聲音,還有獄卒的吆喝聲。

「江崇倫,你的時間到了!」

「我知道了。」

藝術家年輕人平靜地回答,隨著獄卒踢踏的皮鞋聲,細不可聞的腳步聲拖著鐵鍊,也跟著走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地大哭大鬧。張鴻動也不敢動,裝作仍是睡著。他聽見在遠遠的地方,口令隨著寒冷的空氣傳進耳裡,然後是孤寂的一聲槍鳴冷冷地回盪。

張鴻想起壓在枕頭下的信封與圖,圖中是江崇倫心愛的女孩子嗎?他懷念起他的妻,也懷念以前每個夜晚在寂靜室內的清晰作畫聲響;千絲萬絮的心就這樣湧上一陣酸楚,溫熱地溢出緊閉的雙眼,留在頰上、落在枕上,逐漸冰冷。
 

 

 

──全文完──

 


 


作者感言:
又寫了一篇近三千字的短篇,這次不曉得算不算寫實?感覺上有點像柏楊的作品﹝個人認為﹞。說真的,這故事背景離筆者的年代有幾十年了,但靈感一到,無論如何拼了命都想寫出來,而且越寫心情越沉重。我寫了這篇故事後會被整肅嗎?我想不會,不過誰也不敢保證。比起上篇《楓情》,筆者自己覺得似乎有點小小的進步,目前為止我也最喜歡這部;雖然自己是認為人物的個性好像沒好好發揮,但這樣總比膚淺地捏出一套不曾經歷過的虛假濫情好一點。我認為如果將感情過度投入作品,將會失去客觀性,使讀者感覺像在偷窺作者日記一樣,讀的都是單方面的激動情緒,這種寫法不符合筆者自己的原則。對白少少,但筆者想寫的事屬於那年代的一個故事──一個悲情、一個無奈。各位看倌喜歡這篇嗎?如果真的有人喜歡這篇,請告訴我;不喜歡,還是要告訴我。筆者寫的多是非主流,單憑內心所想任性地寫,筆力不佳,還是請多包含!!我寫累了,因為現在是凌晨四點……
 

Jan 2000, 還是在台北老家

Copyright(C) 2000 Dream Walker All Rights Reserved

BACK